吕有祥教授:永明延寿禅师论念佛与修禅
发布时间:2024-06-25 09:38:20作者:念佛网武汉市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吕有祥
,亦 念佛是佛教修行方法之一,见于大小乘诸多佛典,其主要方式有称名念佛、观想念佛和实相念佛。它出自于对佛陀的敬仰依归和佛陀功德威力的崇拜。依佛典所说,通过念佛,可以达到排除杂念、息心入定、得佛护念、见佛成佛、往生西方净土之多种目的。
在中国佛教中,起初念佛只是禅修中的一种方法,后来逐渐形成了专以信愿念佛、求生西方极乐净土为宗旨的净土宗。除净土宗以念佛往生为唯一法门外,天台、华严等佛教宗派中兼念佛者不乏其人。在禅宗,四祖道信依《文殊般若经》修念佛入实相三昧,五祖弘忍门下再传弟子承远、法照倡行观想念佛和引声念佛。但是,以禅宗人的立场,力唱念佛法门、禅净双修,并进行全面理论阐述的,五代宋初法眼宗禅师永明延寿其人也。
延寿(904-975)俗姓王,余杭人。曾做过地方官吏,后舍俗出家。先于天台山静修禅法,后参法眼文益弟子德昭,受其印可,定为传法弟子。此后,先住杭州灵隐寺、复主持永明寺。卒谥智觉禅师。其佛学,“领天台、贤首而深谈唯识,率折三宗之异议而要于一源。”(惠洪《题宗镜录》)“举一心为宗”,糅合禅、教、净之学而发挥之。其着述有《宗镜录》一百卷、《万善同归集》三卷⑴及《唯心决》、《神栖安养赋》、《定慧相资歌》等。在《万善同归集》中,他以万法唯心、理事并修、万行齐兴为理论基础,集中地阐述了念佛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念佛与禅定的关系。
一、 理事并修、万行齐兴
万法唯心、理事并修、万行齐兴,是延寿全部佛学的理论基础,是他唱导念佛的理论依据。《万善同归集》开篇明义说:
“万法唯心,应须广行诸度,不可守愚空坐,以滞真修。若万行齐兴,毕竟须依理事,理事无阂,其道在中。
”延寿认为,一切万法皆由心生,一切万行皆由心作,一切境界皆由心现,“心能作佛,心作众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狱”,“有情无情,凡圣境界,虚空万象,悉为其本”, 心是万善之源、万行之本,所以要以种种善法修心。“应以善法扶助自心,应以法水润泽自心,应以境界净治自心,应以精进坚固自心,应以智慧明利自心,应以佛自在开发自心,应以佛平等广大自心,应以佛十力照察自心。”不可无修,也不可拘于坐禅一门,以滞真修,要“广行诸度”“万行齐兴”。 这里,延寿一开头就提出“不可守愚空坐”要“万行齐兴”,表明他着《万善同归集》的目的,主要是要革除当时禅门空心枯坐的弊端,同时为他提倡念佛作论证。
延寿把华严宗的“理事圆融无碍”的法界观用于他的修行理论,认为“有两种修:一事中修……二理中修”⑵。 理者,真如、法性、心体、般若、无为;事者,法相、心用、万行、有为。“事因理立,不隐理而成事;理因事彰,不坏事而显理。……若离事而推理,堕声闻之愚;离理而行事,同凡夫之执。”⑶ 因此必须理事并修,相即相成,“以理导行,以行圆理……以行入无行,以行缘一切善法,岂可滞理亏行,执行违理!”⑷ “般若能导万行,若无万行,般若何施……二轮不滞,一道无亏,权实双行,正宗方显。”⑸
延寿认为,理事并修,必须 “万行齐兴”。因此,他从不同角度论说 “万行齐兴”的必要性。
首先,他从众生心体净染的角度说明 “万行齐兴”的必要性。他说:“众生真如之法,体性空净,而有无量烦恼垢染,。若人虽念真如,不以方便种种熏修,亦无得净,以垢无量,遍修一切善行,以为对治。”“心虽即佛,久翳尘劳,故以万行增修,令其莹彻”⑹
其次,他从顿悟与渐修关系的角度说明 “万行齐兴”的必要性。他说:“何不一法顿悟,万行自圆,而迂回渐径,勤劳小善乎?答:顿如种子已包,渐似芽茎旋发。又如见九层之台,则可顿见,要须蹑阶,而后得升。顿了心性,即心是佛,无性不具,而须积功,遍修万行。又如磨镜,一时遍磨,明镜有渐,万行顿修,悟则渐胜。……是以彻果该因,从微至着。故九层之台,成于始篑。千里之程,托于初步。滔滔之水,起于滥觞。森林之树,生于毫末……故一句染神历劫不朽,一善入心,万世匪忘。”⑺ 延寿虽然属于南宗禅系统的禅师,但他在净染、顿渐关系上,实际上是北宗禅的主张,同时搀杂了自己的解释,即强调众生心染的一面、强调顿悟必须渐修。以此说明 “万行齐兴”的必要性。
再次,他以扑鸟、治国、入城为比喻,说明“万行齐兴”的必要性。“获鸟者,罗之一目,不可以一目而为罗。治国者,功在一人,不可以一人以为国 。是以众行具备,万行齐修,一行归源,千门自正。……大论云:众生种种因缘,得度不同,有禅定而得度者,有持戒说法得度者,有光明触身得度者。譬如城有多门,入处各别,至处不异。”⑻ 虽然修行某一法门,可以契真如得解脱,但是由于众生各自的情况不同,修行得道的方法因之而异,因此不能以一种法门代替全部法门,不能执着某一法门而否定排斥其他法门,“诸佛法门,亦不一向”,“进修之门,皆众缘所成”,必须理事并修、万行齐兴,方能达到契真如得解脱之目的。
总之,延寿认为“夫万善是菩萨入圣之资粮,众行乃诸佛助道之阶渐。若有目而无足,岂到清凉之地?得实而忘权,奚升自在之域?是以方便般若常相辅翼,真空妙有恒共成持,法华会三归一,万善悉向菩提。”⑼ 延寿不仅是理事并修、万行齐兴的理论倡导者,也是身体力行者。《智觉禅师自行录》说,延寿日行百件事为常课,其中重要者:念佛、礼佛、忏悔、诵经、持咒、坐禅、说法,每日虔礼释迦、文殊、普贤、弥勒、观音、势至等十方佛,每夜于旷野施食于鬼神。又是据《佛祖统记》说,延寿日念弥陀佛号十万声,日暮时往别山念佛,随从唱有数百人,清宵月朗之夜,旁人时闻螺贝之声。由此可见,念佛是延寿用心最多的日课。
二、念佛的意义和功德
(一)名字性空,皆惟实相。
南宗禅称其宗旨为“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这一宗旨下,进而认为语言文字不能体现实相,对于实相“言语道断”、“说即不中”,即使是佛教经论、诸佛名号亦是如此,其有甚者,“闻念佛声,饬人以水洗禅堂”,“念佛一声,漱口三日”。 延寿对名号与实相的关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强调言语名号的真实意义和重要作用,以论证念佛的必要性。他说:
“名字性空,皆惟实相。但从缘起,不落有无。法句经云,佛告宝明菩萨,汝且观是诸佛名字,若见有,说食与人,应得充饥;若名字无者,定光如来不授我记及于汝名。如无授者,我不应得佛。”⑽ 依延寿所说,名字本身虽然空假,但能体现实相。名字是从缘(名字所表达的对象)而起的,所以既不能把名字看成有,也不能把名字看成无。就是说,就名字本身不等于名字所表达的实际对象而言,名字是空的假名;但是,就名字有其所表达的实际对象而言,不能把名字看作空无,不能否定名字的意义和作用。他强调说“若言名字无用,不能诠诸法体,亦应唤火水来,故知筌蹄不空,鱼兔斯得。”⑾ 延寿这一见解颇有辩正意味。
此外,延寿又以华严宗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思想为理论依据,论证声音语言的意义和作用:“夫声为众义之府,言皆解脱之门,一切趣声,声为法界。经云,一一诸法中,皆含一切法,故知一言音中,包罗无外,十界具足,三谛理圆。”⑿ 延寿认为,因为声音里包含了各种义理,一切佛教经论言教都是解脱法门,所以 “称念佛名”、 读诵经论,能“冥实相。”“往生净土”。
(二)称名念佛,功德无量。
为了说明念佛之作用,延寿广引经论,陈述念佛功德。
“课念尊号,教有明文。唱一声而罪灭尘沙,具十念而形栖净土。拯危险拔难,珍障消冤,非但一期暂拔苦津,托此因缘,终投觉海。故经云,若人散乱心,入于庙塔中,一称南无佛,皆已成佛道。又经云,受持佛名者,皆为一切诸佛所护念。《宝积经》云,高声念佛,魔军退散。《文殊般若经》云,众生愚钝,观不能解,但念声相续,自得往生佛国。《智论云》,譬如有人初生堕地,即得日行千里,足一千年,满中七宝,以用施佛,不如有人于后恶世称佛一声,其福过彼。大品经云,若人散心念佛,乃至毕苦,其福不尽。…《业报三昧经》云,高声念佛诵经,有十种功德:一能排睡眠,二天魔惊怖,三声遍十方,四三途息苦,五外声不入,六令心不散,七勇猛精进,八诸佛欢喜,九三昧现前,十生于净土。……行念佛三昧者,一切烦恼、一切诸障,皆悉断灭。《大集经》云,或一日夜或七日夜,不作余业,志心念佛,小念见小,大念见大。又《般若经》云,…能以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为未来现在诸佛。”⒀
要之,称名念佛,能灭罪拔苦、退魔灭障、息心入定、见佛成佛、往生佛国,功德无量。延寿对此深信不疑,说“志心归者,灵感昭然”。
三、念佛与禅定
禅定以息念入定发慧为旨趣,念佛以唱念佛号为特征,二者有念与无念之别;禅定靠自力向内心用功夫,念佛赖他力向外求佛护念,二者又有自他内外之别。但延寿认为念佛与禅定并不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念佛不仅不妨碍禅定,而且有助于禅定,力倡二者一致,禅净双修。
首先关于念与无念,他说:“离念而无念,尚未得真无念,况念、无念而无隔乎!又无念但是行之一,……何得空腹高心,以少为足,拟欲蛙嫌海量,萤掩日光乎!”⒁ 念与无念是相辅相成的,而且无念只是众多修行之一,不能以偏概全,拘于一隅。进而他说:
“或因念佛而证三昧,或从坐禅而发慧门,或专诵经而见法身,或单行道而入圣境,但以得道为意,终不取定一门。”(⒂ 念佛、坐禅、诵经都以得“道”为目的,不拘一门。“禅定一法,乃四辩六通之本,是革凡蹈圣之因,摄念少时,故称上善”,但必须看到“摄念少时”易出现“沉掉”。“若人唯修于止,则心沉没,或起懈怠,不乐众善。”⒃ 而念佛诵经能除坐禅中的昏昧懈怠,策发身心,端正禅定:
“经云,如坐禅昏昧,须起行道念佛或志诚洗谶,以除重障,策发身心,不可确执一门,以为究竟。慈明三藏云:圣教所说正禅定者,制心一处,念念相续,离于昏掉,平等坚心。若睡眠覆障,即须策动,念佛诵经,礼拜行道,讲经说法,教化众生,万行无废,所修行业,迥向西方净土,若能如是修习禅定者,是佛禅定。”⒄ 延寿又从自他内外的角度说:“诸佛法门,亦不一向,皆有自力他力,……而内故,诸佛解脱,于心行中求;而外故,诸佛护念,云何不信外益耶?夫因缘之道,进修之门,皆众缘所成,无一独立。若自力充备,即不假缘;若自力未堪,须凭他势。譬如世间之人在官难中,若自无力解脱,须假有力之人救拔。又如牵曳重物,自力不任须假众他之力,方能移动。”⒅ 佛教的解脱法门多种多样,不是单一的,可以依靠自力解脱,也可以依靠他力解脱,如果靠自力不能解脱的人,那就需要借助诸佛护念,自力和他力相结合,才能得到解脱。在延寿看来,只靠自力而否定他力,或只靠他力而否定自力,都是不圆满的,“皆滞隔执,未入圆成”,只有自力和他力相结合,亦即禅定与念佛结合,禅净双修,才是最好最圆满的修行方法,他的着名的“念佛四料简偈”更明确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其偈云: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为佛祖。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在延寿看来,有禅无净土,如前面所说“若人唯修于止,则心沉没”,易被妄境界所牵引,所以说“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 相反,念阿弥陀佛,感阿弥陀佛加被,“何愁不开悟”。由此看来,似乎延寿认为念佛优于禅定。但延寿在《万善同归集》中说“九品经文自有升降,上下皆摄不出二心。一定心,如修定习观,上品往生。二专心,但念名号,众善资熏,迥向发愿,得成末品。”⒆ 这里可能是有感于禅门中“守愚空坐”之流弊而发。
四、西方净土与唯心净土
印度佛教中已有西方净土与唯心净土二说,阿弥陀等经说西方极乐净土,说唯心
净土者如《维摩经.佛国品》云:“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中国净土宗专修西方极乐净土,禅宗六祖慧能依《维摩经》,力唱唯心净土,认为只要心净,就是西方净土。修西方净土者,以念西方阿弥陀佛为内因,以阿弥陀佛的愿力为外缘,内外相应,死后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佛国。唯心净土只是自心的一种境界,现生可实现。二者的区别是明显的,一在西方,一在自心;一在来世,一在现世;一靠自力,一靠他力。
延寿倡行的净土,是西方净土还是唯心净土?有人认为是唯心净土,有人认为是西方净土(念佛净土)。其实是二者兼而有之。
一方面,延寿从禅宗和华严、天台的立场出发,“立心为宗”,认为万法唯心,“心净则佛土净”,宣扬“唯心净土”。他说:“ 一切理事,以心为本……真实心为体,缘虑心为用,用即生灭门,体即心真如门。约体用分二,唯是一心”,因此“心能作佛,心作众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狱……”“唯心念佛,以唯心观,遍该万法,既了境唯心,了心即佛,故随所念,无非佛矣。”⒇ “我欲见安乐世界阿弥陀佛,随意即见,乃至所见十方诸佛,皆由自心。”(21) 他也援引《维摩经》的话说:“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并引《十疑论》加以解释:“十疑论云,智者炽然求生净土,达生体不可得,即真无生,此谓心净即佛土净。”(22) 达到万法空无所有、无生无灭的境界,这就叫“心净即佛土净”。这些说法和慧能唯心净土的思想基本是一致的。
但另一方面,他对“唯心净土”的解释中又包含了西方净土的思想。他说:
“唯心净土者,了心方生。《如来不思议境界经》云,三世一切诸佛,皆无所有,唯依自心,菩萨若能了知诸佛及一切法皆唯心量,得随顺忍,或入初地,舍身速生妙喜世界,或生极乐净佛土中。故知识心,方知唯心净土。”(23)
这段话里,如果说前面的 “三世一切诸佛,皆无所有,唯依自心”,“了知诸佛及一切法皆唯心量”的解释,还符合“唯心净土”本意的话,那么,其后所谓的“舍身速生妙喜世界,或生极乐净佛土中”,显然是西方净土的含义了。在延寿看来,今生了知一切万法“唯依自心”, 皆无所有,从而得“随顺忍”,死后便生西方极乐净佛土中。这种理解和心净即是西方净土是不同的。他的偈颂“誓断无染尘劳,愿生唯心净土”亦可作此理解。(24)
接着他说:“专意念佛因缘,随愿得生他方净土。…若人专念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所修善根迥向,愿求生彼世界,即得往生。…若观彼国真如法身,常勤修习,毕竟得生。”(25) 更是明显的西方净土的思想。
此外,延寿在《万善同归集》里引《安国抄》所言西方净土二十四种极乐,又引《群疑论》所列举西方净土三十种利益,且对此深信不疑,说“如上略述法利无边,圣境非虚,真谈匪谬。”(26) 由此可见他对西方净土的重视和向往。同时对他日念弥陀佛号十万声,日暮时往别山念佛的特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从永明延寿关于两种净土的论述中,我们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唯心净土指的是现世,而西方净土指的是来世,现世得唯心净土,来世往生西方净土,二者并不矛盾。古来唯心净土与西方净土之区隔,在永明延寿这里融合起来。
由于延寿对于念佛净土在理论上的大力提倡和实践上的笃行,后被净土宗人列入净土宗祖师之列;同时,他的禅净双修主张为禅门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后世禅宗禅净双修新趋势的先导。以此可见延寿在禅净二门中的地位和作用。
⑴清雍正重刊单行本分为六卷,本文据此本。
⑵、⒀、⒁、⒂、⒃、⒄、⒆、⒇、(22)、(23)、(25)《万善同归集》卷二。
⑶、⑷、⑹、⑼、⑽、⑾、⑿、⒅、(21)《万善同归集》卷一一。
⑸、⑺、⑻《万善同归集》卷三。
(24)《万善同归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