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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逸舟:酒神杯中的狂言绮语│读禹风《解铃》

发布时间:2024-10-23 08:55:19作者:念佛网
欧逸舟:酒神杯中的狂言绮语│读禹风《解铃》

《解铃》的叙事形式十分独特,使我想起古希腊时期的羊人剧,洋溢着浓郁的酒神式兴奋,而从结构上看,它似乎更接近日本能乐。在古希腊,向往日神光辉的酒神信徒从原始的萨提儿歌队中魔变脱离,悲剧就此诞生,粗鄙滑稽的世俗功能被羊人剧继承,《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认为悲剧的力量使希腊人免于遭遇极端的禁欲或世俗化,当悲剧逐渐没落,平庸畅所欲言,人们便抛却了不朽的信仰;而在日本,脱源于猿乐的能戏与狂言分担着能乐的优美规范和滑稽逗趣的两种功能,饱含东方智慧。白居易在《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记》中写道:“我有本愿,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十方三世诸佛应知。”禅宗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日本的文艺思潮,亦成就了狂言这门狂放脱逸的艺术。尽管狂言与羊人剧似乎同样居于从属地位,不同的是狂言对能戏的演绎和叙事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解铃》兼具着羊人剧与狂言的精神与形式,小说中不断穿插演进一对夫妻在野生动物园 “造孽”的故事,和主人公汪解铃的生活看似没有实质性的关联,实则从另一个维度对其进行了补充、映衬。在小说中的狂言部分(让我们姑且称其为狂言),一边是软弱的丈夫和凶悍的女人,一边是天真好色蛮力无穷的雄性大猩猩,力量悬殊并未耗损故事的悬念,而角力并不仅存在人类与大猩猩之间,更存在这对男女的夫妻关系中。仿佛只要女人愿意,闹剧可以这么僵持纠缠下去,如一家永不打烊的深夜酒馆,为看客们提供饮不尽的威士忌。

作家禹风

威士忌一杯只是开胃,让我们回过头看汪解铃。“午饭吃了三份带血牛排”,再悄悄饮下“自己包包藏进来的一小皮袋智利红酒”,这个血淋淋的“暗夜妖妇”就此登台。禹风塑造人物十分老辣,汪解铃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有没有打过玻尿酸,着A字裙还是阔腿裤,拎什么牌子包包,他不屑写。他深知细节越是繁琐,人物就越发模糊。人人心中大抵都有一枚汪解铃,起初只是人形立牌,伴随着她结账,擦口红,缀上塑料花般笑容,紫脸色褪去又喷回,伴随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其形象渐渐丰满地立起来,眼神闪烁,欲念深重,野味十足。禹风让汪解铃以这样的姿态亮相,迅速与狂言故事中女人的形象重合,甫一出场便陷入自己制造的困境。她本可以选择不动声色,安安稳稳和稀泥,坐实这个来之不易的副总裁之位,好整以暇地应付可憎过往的追讨。但这与她的天性不符。她似一匹嗜血而莽撞的母豹,不加修饰袒露欲望,清脆响亮地将自己系在戚先生的鞭绳上,迎接君王的规训。

是的,君王。对戚先生这位“君王”的刻画有诸多动物形象的比喻:长颈鹿之形、老狐狸之智、传说中的华南虎、巨大的食蚁兽以及大象般有力的脚步。中国传统文化中象征皇权的龙,便是登天潜渊无所不能、集合了多种动物形态的图腾。小说不止一次借汪解铃手下几位总监之口认证戚先生在这个大型跨国公司中华总部的地位。成鳞说“戚先生是这个公司的皇上”,爱玲说“戚先生是这个公司成功的核心”,但真正巧妙的细节另有两处。一处揭开了小说的高潮,作为集团第五号人物的英国佬唐纳德乘坐的私人飞机落在城西机场,“戚先生像一棵老树,矗在停机坪上迎接了他。”在唐纳德这个外来和尚面前,戚先生那些变幻莫测的形象都收敛起来,不再是长颈鹿华南虎食蚁兽,而是一棵矗立的老树。老树最重要的特质不在地面上我们目光所及的部分,不在它是否高大粗壮,不在它的树皮与年轮,而在于他向地心无限延展的盘根错节,那才是他难以被撼动的真正资本。更妙的一处是,当狂言故事中的女人激发丈夫的血性,软弱的男人挥着撬棍向大猩猩发起进攻,女人顺势逃向自家的汽车,这厢解铃挑战爱玲失利,偃旗息鼓休战服软,终于得到了戚先生的再次召见。小说这样写道:“想来戚先生是好意,只为了帮到汪解铃,他站起来,走过来,一只大手毫不迟疑地放在汪解铃头顶,让她惊吓了一下,蜷缩成一团,不知道戚先生这么动手动脚什么意思。戚先生的手没有乱动,只是压在她头颅上,他说:‘听好了!你那个部门,已被你的前任带偏了。我憎恶自以为是的人,我讨厌不会揣摩上司心思的人,我会赶走那些违拗我意思的家伙,这个公司的中国业务是我开创的,永远由我说了算!’手倏然从解铃头发上拿开,只留下暖烘烘的感觉。这种感觉太怪了,仿佛热量来自于更高级的存在。是上帝摸过我的头吗?是撒旦碰了我的头吗?心理的困惑解铃没法分辨……”此时在汪解铃的心里,戚先生的权威早已超越了所谓君主的地位。他并非独一无二的主宰者,某些时刻,譬如面对唐纳德,他一样要做出退让,丢卒保车。但他通过“抚顶”这一具有极强宗教意味的行为,恩威并持,对汪解铃进行了观念上的施力。这个血淋淋紫腾腾的“暗夜妖妇”在他掌下,只是一只温驯的绵羊。

是吗,绵羊?让我们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作为这个跨国大公司的销售副总裁,汪解铃可以说是戚先生鞭绳上最靠近权力中心的一颗铃铛。她的履历不大漂亮,简历看起来马马虎虎,虽曾有过销售副总裁的头衔,但撇开公司规模不提,她手中还有一封来自前公司的律师信,指责她曾伪造销售业绩。她是一个弃妇,心里舍不下那个法国二流子前男友,却又放纵沉溺于酒精与肉欲,和酒吧认识的“阿雄”打得火热,还因此被拍下裸照,被公安机关传讯,无奈向成鳞求救。她初来乍到,对公司运作一知半解,一面将制造业的考核制度生搬硬套,遭到手下的总监们集体反对,一面对她看不上也啃不下的硬骨头爱玲下手,撒把子耍威风,却惨遭滑铁卢,被爱玲和她身后的戚先生狠狠制住。她是基督徒,不过除了饭前感恩,从不祈祷,更不忏悔。信基督的机缘亦很吊诡。失业期的她收到一本《圣经》作为生日礼物,苦求工作不得的她,无意中联想到Job而读了《约伯记》,从此,“解铃就自行当了基督徒”。她的业务水平似乎也不大令人放心。PPT由茜茜代做,金句银点来自成鳞,应付全球总管唐纳德也仰赖成鳞。“的确,当副总裁挺容易,只要你手下有好丫鬟和好账房先生。”业务能力低,一心玩政治游戏,私生活混乱,这样一个虎狼之年的女人,每个毛孔都渗透着欲望。她究竟凭什么当上跨国公司分管销售的副总裁,仅仅是因为与戚太太有亲族关系,得到家族叔伯的费心推荐吗?

威士忌有几种饮法,纯饮、兑纯净水、加冰,甚至一度流行过兑康师傅绿茶。传统的苏格兰威士忌以泥煤味著称,加冰除了稀释酒精度,在减损威士忌的层次感和丰富性的同时,却也使其相对柔顺容易入口。小说以红酒开篇以红酒掩卷,其余时间汪解铃一直与威士忌相伴,加冰或不加冰,喝的不算高级,也不算低级。她有故事,有阅历,她的人生起起伏伏,不是没有低谷,但她能从泥潭中挣脱出来,一路做到跨国公司的副总裁,并非一个被欲望裹挟的傻子。狂言故事里,女人顺利逃脱之后并未就此躲避,当她看到丈夫被大猩猩架住用以阻挡营救者的麻醉枪,她选择拾起武器——一整袋橙子大的铁合金撞球。禹风写道:“女人的要与不要永远嵌不进男人的逻辑纹理,她们的欲念和执着我行我素,是难以规划的大树根,总从男人规整的建筑地下冒出来,拱翻他们赖以安宁的根基。”小说中汪解铃所有的行动都被一双审慎的眼睛凝视着,作为女性,无论是权力意识还是社会伦理都遭到了束缚。但她没有忍受这种遮蔽。她不断发起挑战,审时度势,能收能放,能战能忍。她不是一个简单扁平的“老妖婆”,一匹嗜血的母豹。她勇猛而并非无谋,她能够在爱玲得意时服软,在爱玲处于弱势时给予支援,在减员表决时配合戚先生,尽管禹风让她发出那些不怀好意的哀叹;茜茜、马克和成鳞都是她手中的铁合金撞球,成鳞似乎是最趁手最致命的那一枚——她亲自招揽入职,业务能力极强,工作上他能摆平唐纳德,也能帮她摆平肮脏的丑闻。她信赖他,仰仗他,同时,深深地防备他。

略带神秘气质、有洁癖的成鳞是一个疏离独特的存在。小说中除了成鳞,别人似乎都以英文名相称,解铃是泰国华裔,戚先生也有洋名威廉。相比温柔的马克直爽的茜茜,他似乎总是带着嘲讽的诡笑,漠然又透彻地看待一切,但又不失对汪解铃的忠诚与保护。部门会议面对爱玲和她团队的瞎忙活,“成鳞忽然不老到了,他清晰地咕哝了一句英文,意思说,爱玲你那一堆漂亮的屎要来何用?”引发两派互斗。而在唐纳德面前,他能够见招拆招,不慌不忙地解答那些棘手的问题,深得唐纳德的好感,约他喝咖啡单聊。试问,谁不喜欢这样的下属呢?戚先生。小说借戚先生之口说成鳞骄傲,有反骨。戚先生不容他,是因为他不服居于爱玲之下。戚先生不止一次强调,爱玲是这个部门的核心人物,哪怕她不是副总裁,不会说英语,“但她会干很多别人干不了的事”,她的存在保护和促进了公司的销售额。在现代社会,销售是企业的灵魂。爱玲如何保护和促进销售额,我们不得而知;成鳞为何离开,为何回来,我们似懂非懂。让戚先生不满、让爱玲难堪、让解铃生防的,是在他身上展露出的是知识的力量,是以他为代表的一帮所谓“职业经理人”的本性——“他们从降生下来就是斯巴达战士,没有最强,只有更强。他们只臣服于权威体系鉴定完毕贴上合格标签的强者,他们甚至不屈服于现实,他们骄傲而盲目,为虚幻的光荣得罪真正掌握他们命运的人。”这大约就是德勒兹所说的希腊式审美的生存方式,通过控制自己,将力量作用于自身,从而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对成鳞他们来说,克制隐忍是为了拓展边界,无限的游牧是为了塑造自我。他们不屑低学历的爱玲,奉戚先生为“皇上”,试借解铃之手消除爱玲。然而无论戚先生还是解铃对此都十分警惕,果真让他们达到目的,接下来他们不就要上天了吗?戚先生的策略是捏紧手中的鞭绳,一甩,个个都是温驯的绵羊,一抖,个个都能制造热闹的响动。

解铃的方式是让自己也成为铃铛,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让他们视自己为命运的共同体,必要时刻她会恋恋不舍又毫不犹豫地亲自解掉那个必须被牺牲的铃铛,比如马克,尔后继续与成鳞茜茜结盟以震慑爱玲。

看似得过且过、混乱无章、淫荡狂欢的酒神面具下,沉沦欲念的无限悲哀中,汪解铃真的如她所自嘲、如我们所读到的那般低贱可鄙吗?尤瑟纳尔在《被砍头的女神迦利》中写过这样一个受到父权社会的伦理道德挤压和损害的女性。曾经美丽纯净如莲花的女神迦利,因受众神嫉妒而成为一个游荡的娼妇。她遇见一位大慈大悲的圣贤并对他倾诉:“我有欲念,又没有欲念,我遭受着痛苦,却又在享乐,我厌恶活下去,而又害怕死。”对此,圣贤的回答是:“欲念使你懂得了欲念的空虚,懊恼使你了解了懊恼的无用。忍耐吧!错误我们人人有份,正因为不完美,完美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狂热也并非是永久不灭的……”在以染为净的禅宗思想里,迦利的罪恶与受难更接近佛家的空。汪解铃或许够不上迦利的无辜与圣洁,但她对自我身体的掌控,对肉体快感的追求又何罪可言?她的目的不比成鳞马克他们高尚,但也不比他们低贱——大家都只是求生存,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她把曾经珍爱的画册分别赠给成鳞、马克和茜茜,“让他们与画册里的荣光同在吧……”,送出画册即是与留恋自由的心说“再见”,这个小细节中倏忽而过的柔情,何尝不是酒神杯中波光粼粼的日神之美呢?

汪解铃计议停当,依旧逶迤在酒神杯中。狂言故事里,女人成功救下窝囊倒霉的丈夫,三只雌性大猩猩却从天而降,将她卷入密林深处。禹风撕裂了一张雪白的幕布,用绮丽的语言为我们织就了新的空白。小说读罢若仍意犹未尽,不如再来一杯威士忌,不加冰,让那麦芽的水果的蜂蜜的泥煤的甘草的烟熏的奶油的橡木的气息,沉沉缓缓淌入你我梦中。最后,请允许我以曾经的诗句结束这番狂言,亦向禹风致意。

无视老虎花渴水的表情

苔原带的威廉

松开绳索

就落到了饥饿的肚子里

从耳朵开始燃烧

中篇小说《解铃》,作者禹风,原刊《芙蓉》,《小说月报》2017年第10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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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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