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读经少年退学记:9年背20万字经书后回归体制教育
发布时间:2024-11-04 13:34:32作者:念佛网今年19岁的济南少年惟生(化名),在9年背完了20多万字的经书后,毅然选择了回归体制教育。
青春在读经中度过,惟生被解读为这场兴起于十年前的读经热的“实验品”。而他10岁退学读经,19岁又退学回归的经历,也不可谓不曲折和极具代表性。时下,惟生正寄身在柯小刚的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一边在同济大学旁听,一边准备自考。
对于曾不断重复又不断反思的读经过往,惟生已不愿提及,他说新起点需要时间的过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新一轮折射在惟生和柯小刚身上的关于读经问题的讨论业已引发,相较于此前的回到过去,这一次是通向未来。
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
今年6月,惟生在看了柯小刚于上海儒学大会上的演讲后,如遇知音。柯小刚是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也是同济复兴古典书院的院长。他长期观察民间读经运动,也经常发表建设性意见。在上海的这次儒学大会上,柯小刚对那种全日读经、拒绝理解、单一背诵的批评,惟生说这是他听到的第一次“最为透彻而符合实际的分析”。
于是,他给柯小刚写了封信,“(当初)父母怀着圣贤憧憬,为我们选择了一条特殊的求学道路,今天,我们长大了,却开始面临特殊的问题。”自2007年从山师附小四年级退学后,惟生9年辗转八省,先后在10个学堂读经,“其间,我经历了对读经教育的狂热、受挫、困惑与反思,现在非常迷茫。”
今年的6月23日,柯小刚把这封信公开到了豆瓣上,“同意发出这封信,惟生的愿望是或许能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读经少年。”柯小刚说,信中反映的问题在读经界非常普遍,但鲜为外界所知。一直以来,声势浩大、感人肺腑的读经宣导和蓄意攻击传统文化的媒体报道两面夹击,使公众无从了解读经生活的实情。
其实这已不是第一个读经少年找到柯小刚的门上。今年至今,已有近十位读经孩子的家长陆续找到他。他们认为,柯小刚或许可以为他们出谋划策,提点一下孩子们的未来。但正如他给惟生回复的一样,他的主要建议就是自考。这两年,已有近十位读经学生跟着柯小刚学习,准备自考。
近日,柯小刚告诉记者,惟生现已同样到了他那里,正在自考中。此前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柯小刚曾表示,这群学生的功底太差,识字量不行、错字连篇、英语更是处在小学入门水平。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们写得吃力,他也改得吃力。有些读经学生十几岁了,不具备小学三年级应有的造句能力,被他批评两句,就退学了。
在给惟生来信的回复中,柯小刚也用了批改作文的方式,希望他能从中体会如何通顺简洁地表达。“因为在读经学堂偷看了些‘禁书’,惟生的句子还算通顺。”
“我关心我的未来”
惟生看起来也挺适应时下的境况,10月17日接受济南时报的采访时,他说自考还算顺利,“新起点是需要时间过渡。”对于此前的读经过往,他则不想再说。
惟生写给柯小刚的信里倒是详细回顾了那读经9年的曲折。“如果说后来我还有点独立思考能力,可能都要归功于手电筒的光照为我分开了太平间的黑暗。”这是惟生描述2010年在河北承德学堂的“往生堂”(实际就是太平间,惟生注)里午夜读书的场景。正是从那时开始,他逐渐感觉到“读经教育”很可能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在此一年前,未经老师许可的书籍是不许读的。即使像《史记》、《曾国藩家书》这样的名著,都被列入“禁书”,理由是“这些书增长所知障”,禁止读书是为了“培养清净心”。“甚至到最后,我只被允许拥有一本《古代汉语词典》。我发现《词典》的词条释义中会引用古文例句,我只好在经典背诵的间歇偷看那些零碎文句。可是到最后,词典也被没收了。”
惟生当时感觉到“愁苦”,不相信传统文化是这般灰暗的东西。这与2007年夏末他刚进入第一家北京学堂时的心情截然相反,惟生把那里称为一家“综合型私塾”,每天读经大概4小时左右,其余有书画、武术课程,体制内的课程多不开设,对学生前途也没有明确的规划。“但刚刚脱离体制学校的我,仍然感到非常兴奋。”
2012年,河北承德学堂的课程日益宗教化,惟生离开了那里,又去了密云山中的另外一个学堂继续读经。“这个地方也在山区,但更偏远。有好长时间,孤独的大山中,加上我在内,总共只有三个人七条狗。发电靠太阳能,雨天和大雪时会断电。”
截至当时,惟生已全天候读经5年,基本的经典也早已背完,由于没有老师讲经,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背诵那些不知背了多少遍的书”,一部《弟子规》他甚至独自背了1700多遍。“那时候,我开始对这种教育的意义产生真正的怀疑。”
2014年夏天,有同学认为惟生适合学术研究,就向他推荐了读经界公认的最高学府文礼书院,这里要求学生对着录像机,一字不漏地“包本”背诵《论语》、《孟子》、《佛经选》、《莎翁十四行诗》等30万字的经典,才有入校资格。“进入这家书院对我真的有意义吗?会和之前经历过的私塾一样失败吗?”惟生曾去找过书院创始人王财贵,他被奉为“读经派”的教主,提倡“老实大量读经”已20余年。2007年夏末,惟生的母亲之所以不顾全家的反对让他退学读经,正是看了一张王财贵演讲的光盘。
“如果你还考虑前途名利这种东西,那就不要读书了。”王财贵的回答让惟生不知所措又很委屈,“我并不在乎名利,但我关心未来。”
回归体制教育后的反思
2014年8月至2015年6月期间,惟生足不出户11个月,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背完了20万字。他形容这是一段极端孤独的历程。毫无意义的机械背诵给惟生带来越来越冷静的思考。他的疑虑也越来越深。正是在这个阶段的尾声,他给柯小刚写了信,他也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自考。自考、艺考,回归体制教育,然后再考研。
惟生在信中说,回望这些年身边那些和他一样背诵了大量经典(20万字以上)的同学,多因没有出路而终止了十多年的读经历程。而当他们一旦停止私塾学习,又没有继续深造途径,大多数同学也都变得非常沉沦,只能借电视剧和电子游戏排遣焦虑、打发时光。至于那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柯小刚说,边缘化、过于敏感、傲娇和自卑的混合,这些都是读经学生常见的心态。“如何解开这些心结,找回平常心,鸡血渐退而向道之心弥坚,要靠他们自己慢慢释放,重新聚集心力。”
“读经方法的所有失误都将是我个人生命的失误,读经教育的每一个问题也必然是我个人生命的问题。”9年的青春付诸读经,惟生说,对读经的每一点怀疑都是对他生命意义的怀疑。“像我这个年龄的体制内学生都在反叛体制,而我却不得不过早地学会怀疑自我。这也许是读经经历最大的收获。”
柯小刚也认为,目前流行的“老实大量纯读经包本背诵法”走向了极端的反现代性,放弃了与主流社会的建设性对话。在他看来,经典是人类教育的基础,可以启蒙现代人,克服现代性的狭隘和偏见。经典教育作为“人的养成”教育,必然与现代社会的“工具培训”式教育构成一种良性的张力,“人的培养”应为“工具的培训”提供基础,也提出批判。
柯小刚说,时下的讨论焦点已从“要不要读经”转为“如何读经”,“希望能纠正目前流行的读经方法中发生的问题,保护儿童,捍卫经典。”
惟生说,他的读经经历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片面性与特殊性。9月8日,在回归体制准备自考的间隙,他对一篇《应该包容和善待民间读经运动》的朋友圈文章评论称,“今天,我们推进民间读经,必须直面现实,分辨良莠……民间读经如同幽兰,它或许因为杂草荒芜而黯然失色,但终究暗香袭人。”
惟生最近的一条朋友圈状态停留在9月19日,他发的是两张正在听课的照片,讲课人是复旦大学教授、最强大脑的主持人蒋昌建,“看看这是谁?”惟生的配图文字轻松谐趣,还有一个眨眼微笑的符号表情。
读经学堂的学生从孔子像旁跑过 记者潘庆照 实习生梅寒 摄□本报记者 潘庆照 实习生 梅寒
惟生的9年退学读经经历里,没有济南。但其实他所称的“老实大量读经”学堂则早已存在。
近日,自104国道向东,穿过满是积水的铁路桥,在炒米店村里爬一个土坡,拐两个弯儿,济南时报记者暗访进入了济南元德国学院。这里是自给自足的寄宿制全封闭读经学校,来自全国各地的将近30个学生全部退出了体制教育,在此“老实大量读经”每天至少5个小时。他们最小的5岁,最大的18岁。
这里,有惟生当年的影子。
自给自足的学院:
自己种菜自己做饭生病自己用中药调理
济南元德国学院位于炒米店村开山南侧的山脚下,独门独院。周围虽紧邻民居,但在村民们看来,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除了大门口“济南元德国学院”、“济南元德国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招牌和偶有出入的大人、孩子之外,村民们对里边所知甚少。
10月24日上午10点,济南元德国学院的门大开着,里面不时传来羊的叫声。在院子里,一名身穿道士服的大人正在和另一男士聊天,还有四五个孩子正在嬉闹、玩耍,孩子们七八岁的样子,身穿便装,都是这里的读经学生。
济南元德国学院的院长叫宋永生,他说,学堂成立于2015年,从当年6月开始招生,到目前为止,在读学生已有近30个,生源也是遍布全国各地。“山东省内的居多,还有苏州的、常州的、上海的等外地学生。”宋永生说,元德国学堂是寄宿制全封闭教学,除读经之外,课程安排还有书法、古琴、武术、中药等。
记者注意到,济南元德国学院整体设施简陋,一座二层小楼是它的主楼,会客办公和学生上课、住宿、吃饭等均在此进行。他们整体看起来是自给自足的模式,学生们自己种菜自己吃,平日也会参加田园劳动,而且学院内30多人的日常饮食都是由学生们自己做。记者暗访时,正有两名学生在厨房内洗土豆片、烙饼。
学院中医馆内的用药也大都由他们自己上山采摘、回来晾晒。据宋永生说,孩子们有了病也都是自己用中药调理,“自己抓药、自己采药、自己配药、自己熬药,发烧感冒,一两服药就能治好。”
除了一两个月回次家之外,孩子们极少与外界联系,他们说虽然有QQ,但是几乎半年才上一回。
“老实大量读经”:
每天读经至少5个小时老师不给讲解
进入二层小楼内,一处入口的右手边即是“先师孔子行教像”,像前有香案,一条大红的“武当玄武派岐黄道医”收徒仪式的横幅挂在孔子像和香案之间。
据称,这里的读经班分为“文正班”(8-13岁)和“中医班”(11-16岁)。一份“中医班”的读经进度表显示,9月26日至30日,6名学生的读经计划包括“背诵1000字”“五部单背”“三部单背”“720字单背1000字60遍”和“背过2500字”等,除一人回家外,其他五人全部完成。
记者暗访时,有20个孩子正在一楼最西边的教室内读经,除桌面上支起的一本经书之外,老师和孩子们手边再无他物,老师手敲桌面打着节拍,孩子们唱诵着。
宋永生说,每天有五节读经课,每节大概有一个小时,老师不会给讲解,全凭学生记忆。如果学生过小有不认识的字,老师会领读,诗经需唱诵。“孩子们学会背诵经典后,智慧打开,记忆力就会变强,学其他东西会更迅速更快。”
记者注意到,孩子们所背的经书上都标有拼音,但对经书上的意思他们全不知道。宋永生表示,不能讲,讲了就是浪费孩子生命。等孩子大了再讲,这叫解经。孩子们说,起步是从孝经开始背,一个月差不多能背完,然后背《论语》、《老子》、《庄子》,直到四书五经全部背下来。如果他们觉得枯燥乏味了,也得硬着头皮背。“有一个月三千字的,一个月两千字的,一个月五千字的。”此外,这里没有作业,没有考试。
必须退出体制教育:
在学校学的东西在这完全不学
济南元德国学院与王财贵是颇有渊源的。2015年6月,其成立之初的招生说明中称,早在2005年秋,其即“恭请全球儿童读经首倡者、台湾王财贵教授莅临济南宣导读经理念”,截至今日,其教学理论指导仍以王财贵教授的“老实大量读经”为主。
宋永生说,他们的办学理念就是读经,要恢复古代的四书教育。据称这里的老师会在学生触犯规矩后用板子打手掌,立规矩。而在记者暗访过程中,学院内多处可见白纸张贴的“食不语”、“寝不言”等各种警示语。
“现在的学校教育,都是西方教育,害了一百年的中国人。”宋永生说,在学校学的东西在这里完全不学。而且如果孩子到元德国学院就读的话,必须退学,退出体制教育。
暗访中记者了解到,现在济南元德国学院读经的孩子最小的5岁,最大的18岁,不少人已是退学读经多年。“上学?上什么学?”暗访中,一名16岁的菏泽姑娘反问道,在这里,学校里的体制教育无用论几乎是普遍观点,在家长中尤甚。元德国学院里最小和最大的孩子来自同一个家庭,这对姐弟俩的母亲即表示,从切身体会来说,上过大学的她并没有发现其中的意义,“学校里学的东西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而且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与其在学校里学一身的坏毛病坏习惯,倒不如读经,学会做人、知书达理。”
济南元德国学院里的孩子不少都是在家长的主导下被送来的。老家常州的8岁男孩说,他是6岁时被爸爸送来的,爸爸希望他“知行合一”。之前就读于济南外国语学校的13岁姑娘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是妈妈让来的。
关于未来:
“边走边看不能想那么远”
济南元德国学院的对外宣传是要“培养未来国学大家和大中医人才”,在对外的招生提示中,其表示,“清华、北大、武大等名校,现在也开始向社会直接招收国学特长生,要求能背诵四书,《周易》《诗经》两者选一,另外其他的几项考核内容如句读之类的,对于读经的孩子而言真的是轻轻松松。”
宋永生说,读经学生退出体制教育后,可将学籍转至该元德国学院,“会保留到初三”。另外,济南元德国学院可为读经学生“办个正规的中医学历”,是曲阜中医药学校的。
来自菏泽的16岁读经姑娘如果正常上学的话,今年应该是高二了,她说,她来到济南元德国学院就是为了学中医的,以后直接考医师资格证就可以。
但记者从清华大学和曲阜中医药学校得到的答复并不一样,10月25日,清华大学招生办表示,清华大学在今年的12月份会有特长招生,但是并没有设置国学和所谓的经学专业,2017年3月将进行的自主招生,则会有“经学实验班”和国学专业,但是前提是必须参加高考并且能达到一定的分数才有资格报考。曲阜中医药学校招生办也表示,并未与济南元德国学院有类似合作办学性质的合作,在济南有合作关系的学校都是医药类的,而且非全日制的函授性质的招生,入学条件也必须是初中毕业。
宋永生证实,来济南元德国学院读经的很多孩子是直接放弃了学籍的,对于对孩子未来的追问,宋永生则直言,“边走边看,不能想那么远,先考虑学好本事再说,我学堂里的20多个孩子都没有考虑学籍的,学籍没什么用。”
10月26日,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表示,民办教育促进法要求,开办此类教学必须到所在地教育部门办理审批并申请相关资质。而长清区教育局职教科相关负责人则反馈,济南元德国学院并没有在该处备案并获得办学资质。济南元德国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企业信息也显示,其经营范围仅包括“文化艺术交流活动的组织、策划;国学咨询、传播”。暗访过程中,宋永生表示,济南元德国学院的招生收费“山东省内是每月2500元,每年30000元,省外是每月3000元,一次性交齐一年学费可打95折。”
暗访中,刚来3个多月的16岁菏泽小姑娘多次说,“我们这儿可好啦。”惟生进入第一家读经学堂时也是一样的兴奋。
来源:济南时报